五舅妈是解放前大户人家的老小姐,知书达理,模样俊。爹娘给她挑婆家,横竖不上眼,耽误了好年纪,愁坏了闺中的她。当时战乱惶惶,人心向背,哪里寻得好儿郎?可巧啊,一日风雪中,门口来个小木匠,担子上有板凳、木桶和梳妆匣子。一路底气十足的吆喝声,引来了爹娘,他们上前搭讪,请进屋小坐,转而嘘寒问暖,摆酒招待。这个人是我五舅,高挑个,长条脸,能说会道,凭着看家手艺领回了五舅妈。
在当时的泥河边上,有一个村庄叫庄稼岗,居于突出的岗子地上,邻坡俯瞰,湿地绵延百里,一望无边。村东头靠小松林边上有两间土房,南北炕,泥锅台,矮烟囱,一个驼背的瞎婆婆。五舅妈不声响,瞅瞅屋里,跑到外面瞧瞧。寒风吹起尘土和雪粒在脚下盘旋,呜呜响着,前前后后破屋一群,院子墙头一疙瘩一截地落进雪里,黑黢黢,可怜巴巴。漫漫雪坡把眼神儿甩得远远的,是这眼界敞阔的泥河让她留恋,一丝笑意荡在脸上。从此,炊烟缕缕,在大雪捂得严严的小破屋里,日子悄没声地过开了。
五舅勤快,能干,孝顺,还是好脾气。这日子一久,舅妈品出来了,五舅尿炕。夜夜画地图,几床被子轮换着值班,仍是告急。大冬天,湿被子沤来沤去,一冻刷拉刷拉响,盖在身上溜滑冰凉。一来二去,五舅妈忍不住了,偷偷说五舅,不能尿了,再尿咱咋睡觉啊。五舅一脸委屈,害羞地低头,小声说:打小这样,咋个不想改?那是病么?咱治!五舅端详着舅妈翘起的鼻子和干净的眼神,垂下头,抿裆的大棉裤在小腹前叠成厚厚的棱,似乎能接住他的头。笨拙地下炕,蹬上抽摺的靰鞡鞋,咳嗽一下,五舅妈从炕上嗖地跪起来,伸手给他扣上狗皮帽子。房门艰难地推开了,一股冷风钻进来,刷地一下,屋里一丝热气跑了,瞎婆婆开始颤抖着哼哼了,五舅妈麻溜跳下炕关门。只见五舅已经扛了镐头,消失在雪雾里,粪堆在村子中间,马圈后边。冬天倒腾粪肥是乡村男人的活,低温杀死细菌,有利于发肥沤肥,以备春耕。
那时,还没有电灯,黑天就歇了。家家的门窗低眉顺眼,似愁苦的老者,破衣烂衫,粗胖的黄泥烟囱站在身边叹气,有时吐出几缕蓝烟,前后院应和着。狗儿冻得钻来蹭去,抖擞着枯毛纠结的身子,偶尔,嗷--地一声惨叫,被行人踢了一脚。五舅妈正在炕上做针线活,有小被子小裤子小鞋子,她的肚子里有了小生命在鼓动,脸上挂了红晕,暗自欢喜着。瞎婆婆张开没牙的嘴哈吃哈吃地打喷嚏,自言自语念叨嗑儿,白头发挡住了眼睛,像冷风中霜雪连连的一蓬蒿草,悠悠地垂下来,衬了小后窗户厚厚的霜,凄清寡淡。岁月剥蚀尽了一个女人的青青年华,只剩下这副褶皱干涸的神情了,默默地自生自灭吧。
一抹霞光晃得窗子红彤彤的,院子开始热闹起来,先是产婆叽叽喳喳的碎步,外屋里热气腾腾,一进门得张开手摸着物件。棉布门帘子里头,矮小的土炉子趴在屋地中间,烧得炉箅子冒火,刺刺喷着火星。几个女人吆喝着,撸胳膊挽袖子,帮五舅妈生小孩呢。一会儿,传来响亮的婴儿哭声,五舅妈生了第一个胖丫头。五舅乐得坐在炕沿上,脚后跟当当地磕着炕墙壁,他在盘算美梦呢,下一胎准是儿子。冬去春来,小娃娃咿呀活泼,五舅妈雄心勃勃,一改姑娘做派,风风火火,敢扯敢闹,村里的老爷们见了她都让着三分。五舅妈也有难言之处,五舅和她的大姑娘日日换臊垫子,这回可是明目张胆了,有幌子说呢。人们还在耕锄大地的时候,五舅妈的小田地又出苗了,秋里刚忙完,五舅妈的二丫落地了。一冬天的风呼号着,没能让五舅失望,他帮媳妇看这个娃拽那个娃,再有儿子抱进怀里就更美了。二丫哭闹不省事,尿了五舅一裤裆,他咧着嘴,揪起孩子的小胳膊塞给她妈。五舅妈真地急了,这样下去,啥时是头?五舅的木匠床子天天嗤嗤叫,刨花子满屋飞,大件小件的,磕磕绊绊,烦乱不堪,日日忙碌,墙头的草黄了绿了,绿了又黄了,几经轮回了。
五月一遍耘,五舅杠了三角的粪筐子,弓着腰缩起步,一溜溜给苗眼追肥。那神情一阵喜一阵愁,昨天夜里五舅妈偷偷告诉他,又怀上了,这次可不一样,兴许是个小子。唉,自己都吃了二十多个猪尿袋了,那是好使的偏方子,咋都不当事,闭上眼睛就撒尿。割高粱时,大地金黄一片,今年小虫子不祸害人,又是好年头。五舅家里、山上团团转的时候,五舅妈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脚了,肚子膨胀得扣上了十印的大铁锅一样,一走道,晃晃悠悠,肚皮锃亮,手指一敲,砰砰砰,谁招惹了,发怒似的。时不常地鼓出拳头大小的包包,人们啧啧称赞,五舅妈能干,不定生出多大的儿子呢!那年十月底了,土地裸露出了荒凉,秸秆聚到一起,柴垛排成队,取暖似地凑到一起。五舅家房后有两大垛苞米秆,贴着大山墙栖息着。五舅妈正躲在被子里哭泣,一堆生了两个胖丫头,双胞胎!整天啊啊叫着要奶吃,瞎婆婆盘腿坐在一旁,捋捋这个,摸摸那个,粉白粉白的娃娃,炕头还有俩在睡觉呢。自此,五舅妈可出名喽,一肚子姑娘!她犯狠似的,非要生儿子,给孩子取了一串名字:盼弟,来弟,领弟,接弟。
接下来,五舅开始搭炕了,小土屋一圈炕,连上了瞎婆婆的半截铺。一烧火,满屋的炕洞串气,满炕的丫丫排排坐。飞雪迎春时,五舅妈的泼辣劲更甚了,谁家的大事小情,张张罗罗,吵吵闹闹,缺不了了。她身材粗胖,额头有了细细的纹线,红亮的颧骨变黄了,像被抽干了水。结婚时的花漆柜落色了,混混吞吞的,袄旧了,裤子有补丁了。瞎婆婆开春时心满意足地走了,活了一世,尽享天伦乐,七个丫丫陪了她度时光!又多了是捞弟、拽弟和满桌子。那时候,村里人把五舅妈叫做大勺子。大勺子怎么了?谁吃饭不用勺子?我的勺子里盛的都是宝贝! 五舅妈愤愤地反驳着,五舅就难过的说,都是他的毛病,儿子才不来的。五舅妈心疼她的宝贝丫头们,她们睡觉了,小脑袋一水水地挤在枕头窝里,各个汗津津的,摸不够,也亲不够。她四十三岁时的冬天,雪堵住了外屋门,早晨起来,众丫头纷纷推门,大家尖声喊叫:嗨嗨嗨在叫声里小叉子出生了,她洪亮地哭,蹬起小小的胳膊腿,为父母又添了一份疼爱,五舅妈自然地偃旗息鼓,再也生不出来了。恰恰在那一年,计划生育开始了。
五舅的毛病始终不好,姑娘们天天照料。五舅妈的家干净利索,窗花朵朵闪烁,笑语声声传出来。柜盖上的胭脂盒摆成阵,红瓶甁绿罐罐晶莹剔透。倏忽间,两间土房变成三间一面青。几番雨雪风霜,又摇身一晃,红砖亮瓦,绿树成荫,倩影依依,十里八村的小伙子向往着,遥望着。门吱呀一声开了,出来一位,银白头发,眼神明亮,胖身子移动,步履轻轻的,手搭凉棚看啥呢?哦,五舅正绕过村头,回家来了。
一进屋,哈,清香扑鼻,有一大群女儿飘在屋里,星星般美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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